文/齐然 (发自土耳其安卡拉、伊斯坦布尔) (资料图片) 当地时间5月29日凌晨1时,欢腾的人群聚集在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下称“正发党”)伊斯坦布尔总部外,庆祝现任总统埃尔多安获得选举胜利。埃尔多安将第三次出任总统,任期五年。 5月28日,正发党支持者上街庆祝。 根据土最高选举委员会稍早前公布的计票结果显示,埃尔多安赢得了超过52%的选票,而他唯一的对手、反对党阵营“民族联盟”候选人克勒奇达尔奥卢则获得不足48%的选票。 天空中绽放烟花,广场上播放着音乐。当埃尔多安现身安卡拉总统府的阳台开始发表演讲时,伊斯坦布尔的支持者聚集在大屏幕上观看他的讲话。“这不只是我们的胜利,这是土耳其的胜利,是国家民族的一切的胜利,也是我们的民主制度的胜利!”他还提到,“是时候将竞选期间的争执搁置一旁,围绕我们国家的梦想实现团结一致了。” 5月28日晚,埃尔多安在安卡拉总统府的阳台上发表胜选演讲。 早前的一场集会上,埃尔多安甚至站在车顶上K起歌来。他“点播”了一首2018年的流行歌曲《给那些听不到的人》,并跟着旋律哼唱起来:“我的祈祷,我的感受,我的眼睛里有你的梦……唱吧亲爱的,让所有人都听到……我爱你!我爱你!” 埃尔多安站在车顶K歌。 胜选的消息传出后,各大城市街头,埃尔多安的支持者们开车上街鸣笛庆祝,有人在车内大声播放支持埃尔多安的音乐《冬不拉》,歌声唱道,“你的力量来自于国家和民族!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 69岁的埃尔多安于2014年当选土耳其总统,今年的选举是他先后以总理和总统执政20年以来最艰难的一次。尤当今年恰逢土耳其共和国成立100周年,这个当口上选出的总统,显然会被赋予历史意义。 一些分析家倾向于将埃尔多安的连任理解为缔造一个和百年前不同的、全新的,更加宗教保守和反西方的土耳其共和国。但他的二度连任,是否值得被赋予如此多的意义?从一开始被认为选情告急到再次当选,埃尔多安的“秘方”是什么?土耳其又将迎来哪些变与不变? 2023年2月20日,埃尔多安前往地震重灾区哈塔伊视察。 “国家存亡”比面包重要“叙利亚人会走!”“让爱国的人去投票站!”第一轮选举投票结束后,《凤凰周刊》在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的街头看到,反对党候选人克勒奇达尔奥卢的竞选口号带上了鲜明的民族主义意味。 与之配合发布的是一条新的竞选视频:视频中,一群移民正在越过边境的铁丝网进入土耳其。视频背景解释说,土耳其境内数百万叙利亚难民带来了不安定的治安环境,会导致各种社会问题,而一旦克氏当选总统,会把他们立刻送回去。 反对党之前原本主打经济议题,但第一轮选举后却快速转向民族牌,侧面反映出他们的焦虑心态和被动处境。在5月14日举行的第一轮选举投票中,原本踌躇满志的反对党联盟没能得到预想中的胜利,反而让埃尔多安以49.52%的得票率领跑。同一时期的议会选举中,执政联盟更是获得了过半席位。 第二轮投票结果显示,动员民族主义和排外情绪并没能帮助克勒奇达尔奥卢逆转局势。埃尔多安成功获得超过52%的总选票,拉开4个百分点即200多万张选票,成功连任总统。和先前两次总统大选——2013年和2018年——相比,埃尔多安获得的选票比例极为稳定,三次都保持在52%上下,变动仅在1%之内。相比近年来土耳其的经济状况与内外处境,这一稳定得票率显得更为惊人。 此次选举前的多项民意调查中,克勒奇达尔奥卢的支持率都高于埃尔多安。这也使得许多人此前看好他的选情——毕竟,近五年来,土耳其人的生活遭遇了施政弊病带来的各种困扰。 对土耳其普通人来说,最直观的生活困境莫过于汇率和物价。埃尔多安执政的前十年,土耳其经济一直快速发展,里拉对美元也颇为坚挺。2012年之前,汇率稳定在1美元对1-2里拉之间,那时候的土耳其人热衷出国消费,不亦乐乎。但2018年之后,里拉价格一路跳水,如今变成了1美元对20里拉。 许多需要进口的生活必需品一路涨价,这让从事进口生意的商人叫苦不迭。在黑海南岸城市特拉布宗,一群经营地毯生意的商人告诉《凤凰周刊》,出于汇率不稳定和对美元的下跌,进口和出售手工地毯的生意受影响较大。这导致原本支持埃尔多安的他们今年投票时有所犹豫。 汇率大跌和物价飞涨,与“埃尔多安经济学”脱不了干系。近年来,他连续“炒鱿鱼”了数任央行行长,推行他所认定的低利率货币政策——通货膨胀率越高,他就越调低利率,增加市面上的货币供应。西方经济学家认为,这套政策完全违背了经济学常识。 土耳其一年内的通胀率。 埃尔多安自然有他的盘算:低利率和大量流动性能够刺激出口,从而促进中低端制造业的繁荣,有机会将土耳其变为一个向中东等地大量销售商品的“世界工厂”。与此同时,里拉贬值也能促进外汇进入土耳其,刺激旅游等行业的发展。 不过,对于普通人,尤其大都市民众来说,货币贬值加上通货膨胀,对生活的影响无远弗届。而经济也并未如预期那样由制造业带动增长,反而让大量热钱流入土耳其,快速推高了大城市的房地产价格。在伊斯坦布尔,两三年前一套能以4000元人民币/月租下的精装修公寓,如今已经涨到10000元以上,且上涨势头还在继续。 如此环境下,“吃不起肉,找不到好工作”变成许多年轻人的真实困境。土耳其马尔马拉大学社会学家多斯特(Baris Doster)曾向《凤凰周刊》吐槽过,现在牛肉是350里拉/千克,而土耳其的最低工资标准是每月8500里拉,“这让年轻人几乎吃不起牛肉了”。 2021年土耳其里拉一度暴跌,成为全球表现最差货币。 选举前几个月,反对党一直将矛头指向“埃尔多安经济学”带来的弊端,并提出自己的主张,表示一旦上台,将在未来两年内让经济重回正轨。 克勒奇达尔奥卢承诺,将恢复包括合理利率在内的常规经济政策,以对抗该国严重的恶性通胀,并谴责埃尔多安的低利率政策。他还表示会努力吸引外资,并声称他可以从国外吸引多达3000亿美元的投资,还说“投资者只希望对土耳其的民主和信心进行投资”。 但在最终投票时,埃尔多安成功将选举主题从人们对经济的不满转移到对“国家生死存亡”的忧虑——尤当亲近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的人民民主党(HDP)宣布支持对手后,埃尔多安指控克氏“和恐怖分子合作”,将给土耳其带来国家危机。 这套话术十分成功。来自西安纳托利亚的努尔(Nur)告诉《凤凰周刊》,他的奶奶原先表示不会投给埃尔多安,但最终投票时,还是投给了他。“我问原因,她说克勒奇达尔奥卢在和恐怖分子合作,会分裂国家。”像努尔奶奶这样的选民绝不是少数。或许因为这样,才能解释为何选前民调和选后结果之间有着较大差异。 5月28日,克勒奇达尔奥卢在安卡拉投票。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城市大学社会学教授叶根(Mesut Yeğen)在第一轮选举后分析称,通过调动民族主义,埃尔多安阵营为选举重新设置了议程,从而掌握了主动权。“选民面对选举时,不再是抉择经济和施政路线,而是在保卫国家主权和生死存亡”。 尽管人民民主党从没说过要建立单独的库尔德人国家,但经过多年的冲突和暴力,库尔德工人党问题早已变成许多选民心中的深层恐惧。库尔德工人党成立于上世纪70年代末,自1984年开始,寻求通过武力在土耳其与伊拉克、伊朗、叙利亚交界地带的库尔德人聚居区建立独立国家,被土耳其、美国及欧盟列为恐怖组织。 埃尔多安抓住了这种心态——尽管在世纪初刚执政时,是他亲手解除了凯末尔主义时代对库尔德人身份、语言和宗教的限制;也是他,曾在2013年到2015年之间和库尔德工人党武装就和解展开谈判。 “他(克勒奇达尔奥卢)说,如果你们想把塞洛放出来,就要投票给他……在土耳其是有法律的,不能把他放出来!”胜选后的“阳台讲话”上,埃尔多安不忘再度“点出”对手和人民民主党之间的关系。 “塞洛”是埃尔多安对人民民主党前党魁德米尔塔什的蔑称。自2016年以来,德米尔塔什一直遭到关押,并被指控和判处多项罪名。 胜选秘方:民族主义+伊斯兰“宗教保守派很重视大家庭和生育,但他们的下一代却容易变成反对党的支持者,今年有上百万第一次投票的年轻人,所以我们对选情感到乐观。”选举前,支持反对党的年轻人会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然而,选举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尤当埃尔多安宣布胜利后,土耳其各大城市街头出现了举着埃尔多安头像和正发党旗帜庆祝的年轻人,看起来完全不像国际媒体口中支持埃尔多安的“宗教保守派”。 这意味着,虽然埃尔多安的得票和从前一样,但除了来自保守派穆斯林的铁票仓之外,他也在作出政治站位和路线调整,以适应和争取选民结构中的新鲜血液。 5月28日晚,埃尔多安的支持者在首都安卡拉等待第二轮投票结果。 5月14日,《凤凰周刊》特约记者和当地一群青年共同观看电视台直播的第一轮开票结果。他们是高中同学,有人选择反对党,有人支持埃尔多安和正发党。但他们有一个共同判断:“此次选举中,右翼民族主义者是最大赢家。” 查看选举结果会发现,虽然埃尔多安率领的“人民联盟”最终获胜,但相比2018年的上届大选,作为土耳其政治伊斯兰代表的正发党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五年前的议会选举中,正发党获得了43.5%的得票率,今年则下降了近十个百分点,议席也大幅减少。 5月28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一处投票点。 甚至在埃尔多安的老家里泽(Rize)和安纳托利亚的保守派重镇埃尔津詹(Erzincan),反对党均收获了议员席位。这意味着,未来在议会中,埃尔多安需要更多依赖于执政联盟中的极右翼民族主义政党——民族主义行动党(MHP)。 此外,在5月14日的第一轮投票中,来自第三势力的候选人奥安(Sinan Ogan)斩获5.17%的选票,成为此次大选中的“关键造王者”。那么,奥安又代表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呢? 奥安出生于一个阿塞拜疆族家庭,修读过经济学,博士毕业于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他研究国际关系和高加索地区的政治,主张土耳其在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战争中支持阿塞拜疆。与此同时,他标榜自己是个凯末尔主义者,奉行独立自主的内政外交方针。这次选举中,奥安的政策包括“不在库尔德人问题上妥协以及强制遣返数百万叙利亚难民”等。 第一轮选举后,为了拉拢奥安,克勒奇达尔奥卢也积极强调起遣返移民和民族身份问题。只不过,这没能阻止选情的恶化,奥安随后宣布,他将在第二轮中支持埃尔多安。这也奠定了埃尔多安胜利的基础。只是这意味着,埃尔多安一直坚持对难民采取的自愿、有序的解决途径或将在未来施政中遭遇变数。毕竟,奥安并非无条件给予埃尔多安支持。下一个五年,在埃尔多安的政策中,政治伊斯兰的意识形态或将更多和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相捆绑。 埃尔多安在伊斯坦布尔的第二轮总统选举的支持者集会上。 而无论是执政党阵营还是反对党阵营,都依赖于民族主义行动党的“人才遗产”。民族主义行动党是1980年代著名极右翼组织“灰狼”的政治延续,其提出的“土耳其—伊斯兰综合体(Turk-Islam synthesis)”成为该国极右翼民族主义者的意识形态基础。土耳其学者波拉(Tanil Bora)将之理解为一种氛围化的意识形态,融合了突厥崇拜、大土耳其主义、伊斯兰身份、民族主义、反西方立场和凯末尔主义中的国家主义部分。 这次大选,也让民族主义行动党及其意识形态变得更为主流。尤其是,在埃尔多安和反对派阵营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政治人物——无论是奥安,还是反对党阵营中的美好党(IYI Party)党魁阿克谢纳尔,乃至最大反对党共和人民党的政治明星——安卡拉市长曼苏尔·亚瓦什,都曾是民族主义行动党党员。 “埃尔多安经济学”或将到头?尽管获得连任,埃尔多安接下来要面对的国民经济和社会议题,可能未必像选举这样容易由他“话事”。 大选之前,土耳其央行面临的通胀和汇率问题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因此,埃尔多安在支持率落后的情况下依旧决定按原计划举行大选。“目前的(央行)开支规模只能在选前坚持几个月,推迟选举会导致已有的经济危机更为彰显。”德国国际政治和安全事务研究所(SWP)土耳其问题研究员阿克索尔(Hürcan Aksoy)在一份报告中写道。 尽管在胜选演说中,埃尔多安痛批反对党的经济路线,咬定称,如果他们上台,一定会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借钱,从而让土耳其内政遭到干涉。但埃尔多安当前的经济路线也难以持续——他需要更多的外国投资或者借贷,才能保证债务和汇率的稳定。两轮大选之间,土耳其媒体中已经流传着各种消息,暗示“埃尔多安经济学”有可能会被调整。 5月27日,埃尔多安在伊斯坦布尔的竞选集会上发言。 最关键的证据,莫过于埃尔多安与曾在2009—2015年间担任财长的希姆塞克(Mehmet Şimşek)会面。多家土媒分析称,如果希姆塞克能得到实质性的财政权,他很有可能“回炉”任职,帮助埃尔多安在经济上稳定局面。一旦这一安排成真,低利率的“埃尔多安经济学”可能会偃旗息鼓。 和外界理解不同,土耳其政治的主流政党并不以“亲西方”或“反西方”划分——尽管埃尔多安会指责他的对手在引入西方价值。但其实选前,无论埃尔多安还是克勒奇达尔奥卢,都更强调土耳其的独立自主,同时面向东西方的外交政策。不过,在右翼民族主义影响力大增的背景下,土耳其未来在外交上或将对其“兄弟国家”予以更大照顾和支持。 埃尔多安在土耳其政界以实用主义和灵活而著称。这意味着为了掌握权力,他完全有机会对曾经坚持的路线进行180度调整。在2000年代初,他的对外形象还是一个自由化、亲西方的穆斯林领导人,如今经历了各种形势的变化,他着重打造在东西方之间独立平衡的大国领袖形象。但可以预料的是,他的政策将更多被民族主义议程所影响。 无论如何,反对党阵营候选人克勒奇达尔奥卢能得到超过47%的选票,说明土耳其社会在政治意见上有着很深的分歧,也说明了埃尔多安的胜利并不容易。 5月28日,克勒奇达尔奥卢在安卡拉的共和人民党总部发表讲话。 反对党能够达到前所未有团结,给了不少埃尔多安反对者以希望。“我们的确有机会赢。”生活在安卡拉的法蒂玛(Fatma)告诉记者,“不过现在我在想,怎么样才能离开这个国家。”像她一样伴随埃尔多安再次当选而有移民情绪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不在少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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